我的一个同乡朋友
火车在杭州停了大半天。一动不动,像死了的一块冰。
但冰里头冻着人,人就得吐出气,气儿翻了两个圈,自然就有了声音。
“你哪里的?”
“高邮!”
“我也高邮来的。”
话头子就挑起来了。得知道,高邮人向来不说自己是扬州人的。这只有当地人明白,高邮和扬州是两个地方,就好比北京和南京是两个地方,其他人不懂这个,认为扬州和高邮很近,所以差不多,但高邮是没有瘦西湖的,扬州也没有高邮湖。要是一个高邮人和一个扬州人凑在一起,指定不会这样亲密。
一个又问:“你是高邮哪里的?”
那个说:“从前在高邮,如今举家都到无锡去了。”
“唉,这么呀。”
一个好好的同乡变成了半个同乡,两个人还是聊着。那位半个高邮人,穿一身半旧的细罗衫子,衣口袖子都干干净净,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。说是读书人,无乃忽在于谈吐微笑里有一种书本气,他的这种书本气,又不像是擦干净了金丝眼镜的先生教授,要是他的喉咙里此刻吐上一星半句的英文,那可也古怪的很。
而那位完完整整的高邮人呢,二十五六,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瞳子透亮精神,每到人说话,都要略仰一仰头地听,就那姿态,像极了没毕业的学生。笑起来也像。
半个高邮人说:“你从那儿来?”
“昆明。”
“那很远。”
“可不是!”
“准备到哪儿呢?”
“上海。”
半个高邮人问得很文气,叫人舍不得不回答他,整个的高邮人呢,答的很爽快,样子天真俊爽,像好端端的一颗星星,叫人舍不得不问他。两个人从傍晚谈到深夜。半个高邮人知道了,这年轻人是毕了业没有两年,要去上海工作的。整个的高邮人也知道了,这半个高邮人是因着变故回不了家的,去投奔朋友呢。
“他在上海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写信呢?写信也找不到?”
半个高邮人眼睛里映上了半弯的月亮,不说话了,他不说话的样子比说话时还要伤心,这不像个读书人了,像是个诗人的气质。第二天下午,湖州到了,又停了大半天,听火车上的别人说,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。是铁道坏了?是火车坏了?谁也说不出缘故来。整个的高邮人就坐在位置上看他同乡带的书,甫一翻开页子,只见束线旁边用小楷毛笔地写了一个“秦”字。
“你姓秦?”
“是。”
这原来是很巧的。一时想起高邮姓秦的,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了。他坐着吃了两张油酥饼子,又冷又硬,更加盼着上海。后来,火车终于慢慢地动了。上海却仍然很远似的。
“你到上海做什么呢?”
“这不知道,也许还是教学生,写文章。”
“写文章……”那位姓秦的先生重复着他的话,好像做梦似的。窗户外头远远的有一片山,那是湖州的山,碧森森的,就只能是浙江的山,火车现在越过浙江去了,冒着黑乎乎的烟,像可怜的瞎子。
“教学生,写文章。”
他还念着这两句话。
第三天的下午,两人在上海的车站道了别,肯定再也见不到了,他本来想。但没用上半年,他就又遇上了这位秦先生。就在致远中学附近的一条街上。那位秦先生衣服还是整整齐齐,整整齐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落魄,抬头看见了他,也不上前打招呼,静静地看着。要是西洋人,此刻就得说,这双眼睛像极了《蓝色多瑙河》的旋律,可这是一位中国人,他想了又想,只想起小时候背过的一段诗来……那诗太古老,太悠远,太无人不知,以至于让他无法说出口,只因为一吟出口来,那种陌生的生动就会和月光里的冰一样粉碎了。
他说:“哦,秦先生。”
这一出声,美丽的月亮就坠到了湖里,满地都是不成形的幻影。
他想请这位同乡饮些酒,至少看在这条巷子这样孤独的份上。他找了个茶坊,要了个青花海碗,打了些酒,秦先生很拘谨地喝着,腼腆地像个大姑娘。
“你找到了吗?”
这是不用问的,秦先生果然摇了摇头。
“你再往哪里去呢?”
“河南。”
“做什么?”
“接着找!”
他没听明白这回事。只想着那声音很豪气。不一会儿功夫,碗里的酒干干净净,只剩一层淡淡的光了。秦先生却根本没喝醉,站了起来,他们还说着话。
“你现在做文章么?”
“有两篇了。”
“当作家么?”
“那太远,比昆明还远。”他说,“我没怎么想过。”
这是实话,他用不着这也说谎,毕竟夜色这样好,道上也没有两三个人,所欠一点的就是一阵好风。等他话一落地,偏巧风也起来了,墨色的夜一下子被吹出了深浅来。清凉透了。
那之后,过了五年,他到了北平,在琉璃厂又遇见了秦先生。他本来想,过了这么久,自己兴许早把这个人忘光了。可不知怎的,就在人群里这么一望,他就又认出来了。真是奇怪。秦先生和几年之前简直没有任何变化,一样的举止风度,就好像世上就他一个变老了似的。
他那时已经结婚成家,但既然是遇见了同乡,又不得不聚一聚的,点了两三个菜,秦先生付了帐,又要了一盘清炒苦笋,一盘东坡肉。他问,可寻到要找的人了?秦先生还是摇头,用筷子敲了敲白瓷盘子,道:“没有。没有。”一敲一句。
“那你做什么呢?”
“去四川,接着找。”
“你一个?”
“我一个。”
他不知道秦先生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,听说许多下落不明的,都是叫日本人打死了。他不忍心说。这一回是他最后一次遇上秦先生,之后他再去过别的地方,也没有再看见秦先生。他想,那位秦先生很可能也死了罢,尽管是没有理由地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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